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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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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埔裏回來後,那股象棋風還黏在大家的手上,沒有退燒。

於是磁鐵象棋組便在大家的抽屜裏流傳,每到下課就開戰,上課就收起。而簡單易懂的五子棋也一樣,大家在藍色細格子紙上,用鉛筆塗上圓圓的白圈跟黑圈取代黑白子,下課時十分鐘就可以對決個兩三場,每個人都很熱衷。

而“打敗柯景騰的象棋”,已經成了班上所有男生同仇敵愾的終極目標。

“從現在開始,觀棋不語真君子這句話就當作是屁,你們全部加在一起對我一個吧,別客氣。要是讓我年紀輕輕就開始自大,我的人生也會很困擾的。”我挖著鼻孔,大言不慚。

眾志成城可真不是開玩笑,幾天內我就嘗到了敗績,害我有些不能釋懷。

“這告訴我們人不能太驕傲。”沈佳儀用原子筆刺著我的背,很認真的表情。

“我真搞不懂一群人聯手打敗一個人,有什麽好臭屁的。”我無奈地說。

幾天後,賴導宣布了一個可怕的消息。

“大家聽好,為了配合教育局的資優班人數政策,我們美術甲班跟美術乙班,都要從現在的四十五人減到三十人,兩班離開的三十人另外成立美術丙班。所以升三年級時我們要用成績當作標準,留下前三十名。想要繼續留在甲班的同學可要多多努力了。”賴導說,眼睛掃視了班上所有人。

此話一出,我可是震驚至極。

自從愛啰嗦的沈佳儀坐在我後面起,三不五時就嘮叨我要偶而念書、不然會考不上我想念的臺北覆興美工,我的成績就開始無可奈何地進步。但進步歸進步,我可沒把握能夠留在原來的班級。

“柯景騰,你覺不覺得你會被踢出甲班?”怪獸坐在樹下,呆呆地看著浮雲。

“踢你個頭,顧好你自己吧。”我翻著少年快報,心中的不安就像滴在清水裏的墨珠,一直渲染擴大。

“其實說不定到丙班比較好,比較沒有成績壓力,你就算上課畫漫畫也沒有人管你了。”怪獸建議,看著表。

第二班校車準備出發了。

“閉嘴啦。”我將少年快報還給怪獸,煩躁地抓抓頭。

就在此時,沈佳儀婆婆媽媽的性格燃燒到了頂點。

自修課上,沈佳儀的原子筆又狠狠刺進我的背,痛得我哀叫回頭。

“你說怎麽辦?不是早就叫你要用功一點嗎?後悔了吧?”沈佳儀瞪著我。

“天啊又不是你要被踢出去,瞪我做什麽?何況怪獸說,我到了丙班就可以整天畫漫畫了,不見得不好。”我說,但這並非我的內心話。

“地理課本拿來。”沈佳儀皺起眉頭,不容我反抗。

“幹嘛?”

“快一點!”

我將地理課本遞給沈佳儀後,大約一堂課的時間,沈佳儀又用原子筆刺我,將書還給我,上面都是各種顏色的熒光筆畫線,以及一堆從參考書上節錄下來的重點提示。

“畫線的這些你通通讀熟,月考就沒有問題了。”沈佳儀很嚴肅地告訴我:“然後每天都要算數學,從現在起每次下課我們都來解一條題目。”

“啊?”我又驚又窘,卻沒有膽子反駁正在為我著想的沈佳儀。

“啊什麽?這都是你自找的。”沈佳儀打開上次月考的排名表,指著上面的數據說:“你的英文很好,國文跟歷史很普通,地理不好,數學跟理化都很爛,如果不是你笨,就是你根本沒在念,要不就是念的方法不對。你覺得你笨嗎?”

“什麽跟什麽啊?”我無法思考,耳根子燒燙。

“柯景騰,你笨嗎?”沈佳儀看著我,不讓我的眼神移開。

“靠,差遠了。”我呼吸困難。

“那就證明給我看。”沈佳儀瞪著我。

我呆呆地看著沈佳儀。突然間,很覆雜的某種東西纏上了我心頭。

一向眼高於頂、慣於嘻嘻哈哈的我,本應非常排斥這樣的窘狀。但我知道不能不接受沈佳儀的好意,被當作笨蛋我也認了,因為我無法回避緊緊包覆住我靈魂的那股,嚴肅的暖意。

我一點都不想離開美術甲班。

如果被踢出去,我一定會被家裏罵死,而且沈佳儀就只能找謝明和講話了。

嗯,非常刻意地帶到我生平最大的愛情敵手,謝明和。

阿和胖胖的,像個沈甸甸躺在沙田裏的大西瓜,是個生命歷程跟我不斷重疊的朋友。

打從國小一年級起我跟阿和就一直同班到國小畢業,到了國中也巧合地考進了美術班。我家開藥局,阿和他家也是開藥局。我對英文老歌了若指掌,而阿和對英文歌曲也涉獵頗豐。我自大,阿和自信。甚至國小六年級時,我們也是喜歡同一個女生。我喜歡跟沈佳儀聊天,阿和也是。

我一眼——一眼!一眼就看出阿和很喜歡沈佳儀,而我也嚴重懷疑阿和同樣發現了我對沈佳儀奇異的好感。

那時我坐在沈佳儀前面,阿和坐在沈佳儀的右邊,座位關系呈現出一個標準的直角三角形。我們兩個都是沈佳儀最喜歡找聊天的男生,這個共同點讓我坐立難安。

我跟阿和共同在國小六年級喜歡的女生叫小咪,就坐在我後面,而阿和正是坐在小咪旁邊。小咪很喜歡跟我們聊天。糟糕,就跟現在的情況、隊形一模一樣。

“昨天晚上大家說英語的廣播裏面,主持人說的那個企鵝笑話我早就聽過了,我姊姊說——”阿和笑說,沈佳儀聚精會神聽著。

阿和在跟沈佳儀講話的時候,總是非常的成熟,聽得沈佳儀一楞一楞的。

國中時期的阿和已經可以從汽車談到電腦,再從電腦談到國外的風土民情,簡直是個小大人。對比阿和的博學多聞,我的幼稚顯得狼狽不堪。如果我們三個人聊在一塊,久了,就很容易出現我意興闌珊的畫面。最重要的,是阿和這家夥跟我交情長久,是個很不錯的朋友,這點尤其讓我洩氣。

於是悲劇發生了。

那時我面臨踢班壓力,放下尊嚴與沈佳儀在每節下課練習數學解題(其實根本就是被指導),我將數學參考書放在沈佳儀的桌子上,兩人反覆操作數學式子的答案推演,有時連中午吃飯也放了張塗塗寫寫的計算紙討論,一刻都沒放過。

記得是自習課,阿和百般無聊,提起最近學生間報導一則亂七八糟的謠言,說有一批僵屍從大陸的偷渡舢舨登陸臺灣,在中部山區游蕩。那個傳言在當時非常盛行,甚至上了報章雜志。

“不要跟我說那些,我很膽小。”沈佳儀不悅,阿和立刻識相住嘴。

啊,博學多聞我是沒有,但要比嚇人跟胡說八道,我可是才華洋溢。

“我聽說那批僵屍不是一開始就是僵屍的,而是在大陸漁民偷渡時在臺灣海峽被淹死,浮腫的屍體跟著空船——”我說,卻被沈佳儀嚴厲的眼神打斷。

“柯景騰,你不要一直說一些我不喜歡聽的東西,那個很沒有營養。”沈佳儀口氣毫無保留。

嗯,果然開始怕了。看我怎麽再接再厲把你嚇壞。

“由於撞上陰時的關系,那些腫起來的屍體在一上岸的時候就變成了僵屍,在月光下開始朝山裏跑,一路吸人血一邊傻傻地跑,不知道要跑去哪裏。我哥是念彰化國中的,他說晚上還有人看到那群僵屍在八卦山上面跳。沒有的事情不會突然被傳,一定是有什麽——”我越說越起勁,先起了頭的阿和當然聚精會神地聽著。

“可是也沒道理屍體一上岸就會變成僵屍啊?陰時有這麽厲害嗎?”阿和有些懷疑。

“所以也有人說,是會法術的船東害死了偷渡客,再用茅山法術控制了屍體變成僵屍,沒想到後來船東自己也被僵屍咬死,讓那些沒大腦的僵屍就這樣一路吸血逛大街。”我繪聲繪影,不時觀察沈佳儀糾結的神色。

“這太扯了,是怎麽傳成這樣的啊?再說船東把他們變成僵屍又能幹嘛?”阿和不解,但已經踏進了我的陰森領域。

“那些我怎麽知道,只是很確定的是,海巡署警察趕到現場的時候有發現船東的屍體,屍體上還有僵屍的咬痕。這些都可以在報紙上找到新聞,假不了的。還有啊,根據哪些僵屍跳啊跳的路線,這幾天就會經過大竹了——”我故意扯到沈佳儀家住的大竹,讓恐懼的氛圍更濃重。

只見沈佳儀的臉色越來越難看,我卻沒有停止胡說八道。

“你自己想辦法好了。”沈佳儀突然低下頭,將我的參考書輕輕往前推了幾公分。

我有些傻住,阿和也尷尬地停止發問。

“餵,我剛剛是開玩笑的,其實那些僵屍沒有要往大竹跳啦,應該是沿著中央山脈跳到臺灣尾巴啦。”我不知所措,看著低頭不語的沈佳儀強自翻案。

但沈佳儀不說話就是不說話,當我是團沒營養的空氣,自顧溫習她的功課。我又說了兩句也沒回應,只好悻悻然回到我自己的位子,煩悶地解數學。

接下來的幾天,沈佳儀還是對我不理不睬。我本以為再多捱幾天就會沒事,但沈佳儀的脾氣似乎硬到出乎我意料。

每天早上我將早餐摔進抽屜後,照例趴下去裝睡,但我的背再也得不到那尖銳的呼喚。沈佳儀完全不跟我講話,在走廊上錯身而過也彼此回避眼神,而我也幹脆不再回頭,免得接觸到沈佳儀冰冷的臉孔。沈佳儀倒是與阿和越來越有話聊,有時聲音還大到我不想聽清楚都辦不到,讓我胸口裏的空氣越來越混濁。

月考越來越近,我的心裏卻越來越悶,想說幹脆被踢到美術丙班算了,就不必再受這種紓解不開的氣。

如果時光倒流,我是不可能再扯一次鬼故事強塞沈佳儀的耳朵,但要我事後低聲下氣道歉,當時心高氣傲的我也辦不到,畢竟我已錯過了道歉的黃金時刻。

“柯景騰,你是不是跟沈佳儀吵架了,最近都沒看到你們講話。”怪獸看著天空。

“靠,你不懂啦。”我也看著天空。

“果然是吵架。你們到底在吵什麽架啊?你成績這麽不好,跟沈佳儀怎麽會有架吵啊?”怪獸轉頭看我,大惑不解。

媽的,這是什麽狗屁不通的邏輯,虧你的成績還比我好。怪獸,你再這個樣子下去可不行,一定交不到正常的女朋友。

“怪獸,你跟小叮當熟不熟?”我問,翹起二郎腿。

“不熟,沖蝦?”怪獸呵呵笑。

“幫我借臺時光機。”我說,看著雲。

再這麽看天空下去,遲早我也會變得跟怪獸一樣。

日子越來越無趣,每天上學變成了心情緊繃的苦差事。

考前三天,坐在我右後方的阿和拍拍我的肩膀,遞給我一張紙條,上面寫著:“把歷史、地理、健教課本拿過來。”是沈佳儀秀麗的字。

我心情覆雜,想別扭地不肯照辦,但我的手卻自動自發解開掛在桌緣的書包,將幾本課本高高伸過我的頭,讓坐在後面的沈佳儀接過。

放學時,沈佳儀經過我的桌子,順手將那些課本輕輕放在我面前,若無其事地去坐她的校車。我還是沒有開口跟她說話,只是將課本打開。

毫無意外的,裏面寫滿了一行又一行的註解,一行又一行的螢光劃記。

“是擔心我,還是瞧不起我?”我心中百味雜陳。

當時的我,真的很渴望擁有一臺時光機。

二年級下學期最後一次月考結束,暑假平平淡淡地過去,整個暑期輔導沈佳儀都沒有同我說過一句話。我跟阿和說話時,沈佳儀便專註做自己的事,沈佳儀跟阿和說話的時候,我絕對不會回頭插嘴自討沒趣。

三年級開學的第一天,賴導站在講臺前,拿著一張丙班名單宣布被精簡出去的同學,氣氛肅殺。我終於忍不住跪在地上,雙手靠在椅子上合十祈禱。

“你幹嘛這麽幼稚?你根本不會被踢出去。”沈佳儀突然開口,神色冷峻。

“為什麽?”我茫然。

“因為有我幫你。”沈佳儀嘴角有些上揚。

賴導念完名單上的學號與名字,果然沒有我。

沒有我,沒有我。

“恭喜。”沈佳儀咧出笑容,好像我們之間從來不曾尷尬過一樣。

“——”頭一次,我說不出話來。

說不出“我一認真起來,厲害到連我自己都會害怕啊!”。說不出“拜托,這種事輕輕松松啦!”。我什麽話都說不出口。

賴導念完了名單,隨即發給大家新的班級學號,以及安排新的座位。新的座位,意味著我離開美術甲班的破爛原因,也跟著不覆存在。

“柯景騰,你坐在沈佳儀前面表現不錯,希望你繼續保持下去。”賴導頗安慰地看著我,拍拍我的肩膀。

拍個屁,我真想在賴導的耳朵旁邊大吼:“把我安排到沈佳儀前面或後面、左邊或右邊,不然我會像個炸彈一樣吵個沒完!”但沒有。

沈佳儀看著我,她的右邊位子還是空的。

“你去坐那裏吧,從今天開始就要認真拼聯考了,你很聰明,拼拼看能不能進紅榜,創造奇跡。”賴導指著一個我無法理解的空位,

我心中所有期待頓時被掏空。

李小華的後面。

一個開啟月老故事的位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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